编者按:寺观园林是宗教精神与自然之美的交融,亦是地域文化的鲜活载体。广州海幢寺作为清代岭南寺观园林的典范,以“寺中有园,园即是寺”的布局,将岭南建筑元素与繁茂花木相映成趣,既承载着历代禅师的审美情怀,更在清代“一口通商”时期成为中西园林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本文选自广东省博物馆副研究馆员陈曦《清代岭南寺观园林探析——以广州市海幢寺为例》,从清代海幢寺的建筑特色、园林植物景观、西方人游记等方面探讨岭南寺观园林的空间意境。
寺观园林指佛寺建筑、寺内庭院及其附属的园林化空间,其营造常利用筑山凿池、栽植花木或“引山水入景”之法,使寺院兼具宗教活动、修行生活与审美游赏功能。东汉佛教传入后,寺观多选址山水胜境,初步形成寺观与自然融合的格局。魏晋南北朝时期,园艺技术显著进步,《齐民要术》等文献便记载了果树栽培和植物配置方法。佛寺内广植花木,挖池造湖,古木、松竹、飞泉、叠石等文人诗画意境元素一并融入寺景,寺观园林在这一时期得到空前发展。此后,寺观园林长盛不衰,与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并列为我国三大园林类型。
岭南因温暖湿润的气候和多丘陵水网的地理条件,形成了独特的寺观园林风格。相较于北方园林的壮丽堂皇、江南园林的雅致精巧,岭南寺观园林更注重禅意、自在与多元融合。海幢寺坐落于与广州城一衣带水的珠江南岸,“寺中有园,园即是寺,海幢寺的园林风格从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历代禅师的审美、情怀和志向。寺园布局,有禅韵、有雅意、有风骨”,本文将从清代海幢寺的建筑特色、园林植物景观、西方人游记等方面探讨岭南寺观园林的空间意境。

俯瞰海幢寺(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建筑特色
明崇祯年间,僧人光半和池月向福场园园主郭龙岳募缘得地,建佛堂(屋)、准提堂(屋)各一座,取名海幢寺;清顺治十年(1653年),曹洞宗第三十三代空隐道独禅师应平南王尚可喜之邀至海幢寺,扩展万松岭作花田院圃;康熙元年(1662年),阿字今无法师主法海幢,广结善缘,募捐购置寺旁余地以兴建寺宇,今释助之,并撰《募建海幢寺疏》言:“海幢之地,带珠江一水,近城郭而不嚣,入山林而不僻。潮汐吞吐,峰峦照映,烟云浮没,势高显而形平正。”

海幢寺大雄宝殿(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海幢寺天王殿(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清康熙五年(1666年)至十八年(1679年),寺内大雄宝殿、韦驮殿、伽蓝殿、舍利塔殿、天王殿、藏经阁、山门等主要建筑陆续建成,海幢寺遂成清代广州“五大丛林”之一。广州市海幢寺现存康熙十八年广东提刑按察使司王令撰、住持今无立石的《鼎建海幢寺碑记》碑文记载:
丙午之夏,首建大殿。广七楹、高三寻有咫,矢棘翚飞,碧绀万状,望若天半彩霞。殿后右角,则地藏之阁,耸峙巍峨。八角钟台,声彻云表。逾年丁未,平南尚王就大殿前二百余武建四大天王殿,金碧掩映,像设庄严,见者竦然生敬。入山门,过天王殿,左右肃立为韦驮、伽蓝两殿。更十余武,窗楹相间、两翼森列者为回廊,周折而整齐……海幢之壮丽,不独甲于粤东,抑且雄视宇内,土木之功亦云殚矣……乃就后方余地,筑土成台,出地数尺,周甃以石台,上建藏经阁,广九楹,其高逾于大殿者三之一。碧瓦朱甍,侵霄烁汉。丛林创建之盛,至是盖无以加矣。

海幢寺大雄宝殿(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海幢寺大雄宝殿面宽七间(29.8米),进深五间(19.45米),殿身十三架,梁用四柱,重檐绿琉璃瓦歇山顶;正脊上有双龙戏珠的浮雕,脊刹为葫芦形火珠;下檐檐柱出两跳插拱承挑檐枋,上檐则施三跳七踩斗拱,上檐明间、次间各有二朵,梢间、补间斗拱为一朵;大雄宝殿上檐补间斗拱数朵,尚保留宋元遗制;与广州光孝寺、潮州开元寺、韶关南华寺的大雄宝殿形制相同,是地方佛寺所能采用的最高等级。

外销画册中的海幢寺观音殿(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海幢寺藏经阁(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而曾经的海幢寺藏经阁“广九楹,其高逾于大殿者三之一。碧瓦朱甍,侵霄烁汉”,为当时广州的制高点之一。王令《海幢藏经阁记》亦有记载:“阿大师发为空中真吼故,以广大庄严,擎之干霄,为洗浊天色障……登斯楼也,恍挟半空,风雨叱咤……望四空而烟江梅树,浮捲天末,钟声梵呗,清咽狂涛,使人尽劈青尘,豁然天汉,真大观也。”可惜如此壮观的藏经阁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以“河南海幢,寺阁高耸,杰嶫于郡,不利五层楼。关系形胜,亟宜修复”,被拆改为平宇。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改其为观音殿,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得张朝缙捐俸重修。乾隆年间,海幢寺香火鼎盛,在原来的规模上又加建或新修多个建筑。自此,海幢寺的殿、塔、堂、房、楼、阁、室、坊等建筑类型日臻完备,形制渐趋规整。其全貌可见于西班牙皇家菲律宾公司第一代理人曼努埃尔·德·阿格特定制的《海幢寺外销画册》。《海幢寺外销画册》定制于嘉庆元年(1796年),全册画页共48开,海幢寺园林景观悉数入画。

海幢寺建筑(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而且,海幢寺坐南朝北,背靠台地万松岭,面临珠江,中轴线自西北向东南延伸,从江边至海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塔殿等主要建筑皆在一条主轴线上,遵循“中轴对称、层层递进”的礼制原则。建筑群有六路平行布局,各殿间由石板道相连,从海山门到大雄宝殿的地势逐渐升高,建筑在石砌平台上的殿堂越发显得气势恢宏。主轴线西侧有经坊、云水堂、静远堂等,东侧有地藏殿、方丈室、祖师堂等建筑,建筑布局井井有条。还运用了镬耳墙,趟栊门,铁梨木柱、槛窗栏等岭南特色元素,设计巧妙雅致。
园林植物景观
植物是寺观园林造园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花木更是“师法自然”的核心载体。岭南地区雨水充沛、花木繁多而茂盛。海幢寺在兴建之初,便注重广植古木嘉卉,其浓荫匝地、清幽静穆的园林胜景,极具岭南特色的花果风物之美不仅被众多文人雅士所推崇,也被西方人记录下来。其中,榕树和鹰爪兰是其园林景观的典型代表。
榕树

海幢寺山门外的心叶榕(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海幢寺功德堂处的斜叶榕(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榕树,属于桑科,常绿大乔木,其高可达25米。喜温暖湿润气候,耐旱瘠、耐潮湿,适应性强,分枝多,树冠广展,气根多,伸至地面时形成支柱根,生长在土壤、空气潮湿环境的老年植株可形成“独树成林”的奇特景观。唐宋文献中,广州的榕树屡见载录。如唐刘恂《岭表录异》载:
榕树,桂广容南,府郭之内,多栽此树。叶如冬青,秋冬不凋,枝条既繁,叶又蒙细。而根须缭绕,枝干屈盘。上生嫩条如藤垂下,渐及地,藤梢入土,根节成一大榕树。三五处有根者,又横枝著邻树,则连理。
北宋《太平御览》载:
榕树栖栖,长与少殊。高出林表,广荫原丘。孰知初生,葛慕之俦。
于海幢寺园林景观而言,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绘画创作,榕树皆是最显眼的存在。清沈复《浮生六记》写道:“海幢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英国人约翰·亨利·格雷在《漫步广州城》中也记录了1873年在海幢寺的见闻:“石板道两侧各种有一排榕树。这些树四季常青,树冠舒展,终年不息地为寺院里络绎不绝的香客和游人遮荫。”美国博物学者威廉·怀特曼·伍德《洋记者的广州城记》书中则进行了较大篇幅描述:
海幢寺通常又被称为河南庙,是一座佛寺,称得上中国建筑里最华美的典范。寺庙占地好几英亩,除几条通道外,还有一个占地广阔的花园。整个寺庙被一堵高而坚实的墙围着。寺里种有各种树木,枝繁叶茂,将寺庙深深地掩映着。其中有几棵为榕树,垂下的枝条构成一道风景。在孟加拉,这些枝条会穿过地表在土里扎根。但中国的榕树只不过从树上垂下长长的细丝,就像旧绳子一样,很少会长到地面。寺庙的花园是成千上万的鸟儿的栖居地,特别是白鹭和野鸽。它们栖息在高大的树木上,还受到僧人的保护。
鹰爪兰
鹰爪兰是鹰爪花的别名,属于番荔枝科,攀援灌木。叶互生,叶片纸质,长圆形或阔披针形。花一至两朵,生于木质钩状的总花梗上,淡绿色或淡黄色,味道芳香,果实卵圆状,数个群集于果托上。采鹰爪花根10至20克煎汤,可以治疗疟疾。

鹰爪兰(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凡提及海幢寺的植物,必有鹰爪兰,皆因其为前文所述郭龙岳花园的旧植。清金甡《重游海幢寺诗八首石刻》有言:“郭园寻旧址,嘉卉总催残。宜作鹦林植,留将鹰爪兰。拳枝依贝叶,吐萼带旃檀。几阅沧桑劫,长资佛力安。寺为郭家园遗址,今尚存鹰爪兰一株。”康熙著名文学家、诗词理论家王士祯于康熙甲子年(1684年)撰写的《广州游览小志》和《皇华纪闻》分别记载了当时鹰爪兰的状况,“寺有鹰爪兰一株,藤本,大两围,干枝相纠,花五出,初作绿色,久之渐黄,香与鱼子兰酷似”,“寺僧以木作棚架之,荫可数弓,花发终岁不绝”。可见,康熙早年的鹰爪兰长势喜人。康熙十五年进士吴震方游历广东期间考察当地社会风貌撰写的《岭南杂记》中同样提及鹰爪兰:“海幢寺藏经阁下有树一丛,名鹰爪兰,枝蒂如鹰爪,花六瓣、两台,他处未见,亦异种也。”
从阿格特定制于1796年的《海幢寺外销画册》塔殿图中,可以看到鹰爪兰被细致地保护起来。同时,鹰爪兰的图像还可见于大英图书馆藏海幢寺组画中的塔殿一图和1790年《岭海名胜记·海幢志》的“海幢寺图”(伦敦亚非学院图书馆藏)中,但却不见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的海幢寺外销画线稿。结合前文论述,我们不妨做出以下猜想,康熙早年鹰爪兰种于藏经阁,后藏经阁经过拆除、改建为观音殿并重修后,鹰爪兰被移栽于塔殿东侧。塔殿中央供奉舍利塔,殿面阔五间,上覆绿琉璃瓦,样式同为重檐歇山顶,地位上仅次于大雄宝殿。到嘉道年间,樊封撰《賸他鷹爪守瓊寮》提到,“殿东有鹰爪兰一株,尚是郭园故植。蔓条作干,高出簷牙,历劫二三百载,而芬芳若故,亦灵卉也。寺僧垒石为台,架栏护之”。同治十二年约翰·亨利·格雷来到海幢寺所见:“在舍利殿的庭院里……长着一株植物,中国人称作‘鹰爪草’。它的根部被围了起来,显然是得到了僧人们的精心照料。”可见,鹰爪兰在寺中僧人的精心呵护下,重新生机勃发。

鹰爪兰的花、果(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除了榕树和鹰爪兰,不少文献和《海幢寺外销画册》中对海幢寺植物也多有记录。而且,海幢寺僧的园林种植技艺也颇佳,如康熙二十一年海幢寺僧人古健在“顶接丹霞,峭壁危立”的半砦洪岩上静养,“翠竹苍松,皆为其手植”。又如曾任两广盐运使兼署广东布政使的方浚颐《二知轩文存》中提及“海幢寺僧擅绝技,种菊成树罕与俦”。
西方人游览海幢寺情况与相关画作辨析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廷颁布“一口通商”政策,广州成为与西方商贸往来的唯一港口。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后回国时途经广州,两广总督长麟在海幢寺为使团举行“谢恩”仪式。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长麟又在海幢寺接待荷兰访华使团。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英国特别使团大使阿美士德公爵来华使团回国前经广州,在官府安排下,使团在海幢寺里住了20天。同年,清廷重申规定“馆居住夷人,祗准于初八、十八、廿八、三日,在附近之花地海幢寺散游一次,每次不得过十人,限申刻回馆,不准在外住歇饮酒”。自此,西方旅者留下了非常多关于海幢寺的珍贵记录。

阿罗姆《海幢寺舍利塔》(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1829年在广州的美国旗昌洋行商人威廉·亨特在他的《旧中国杂记》里说:“到商馆对岸河南大庙一游,总是很有意思的。这座庙宇是华南各省中最大最漂亮的寺庙之一。”
1838年至1839年,法国现实主义画家、旅行家奥古斯特·博尔热(Auguste Borget,亦称奥古斯特·博尔杰、奥古斯特·波塞尔)到中国澳门、香港、广州等地游历以激发创作灵感,其一边深入考察文化风情,一边细致写生作画,留下多幅实地写生稿和水彩作品。1842年,著名石板画家欧仁·西塞里根据博尔热的作品刻制了32幅石版画,并作为插图收录进博尔热《中国和中国人》一书中。其中,《PL24广州海幢寺》和《PL25舍利塔》两幅版画描绘了海幢寺的实景,而且《PL24广州海幢寺》图中既有榕树也有鹰爪兰。博尔热还记载道:
广州,1838年10月1日
我曾多次参观这座著名的寺庙……在穿过成排紧密的船和餐饮场所,并通过一个狭窄的小门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全然的寂静中!寺外如此喧嚣,而寺内却如此庄重宁静……我们走在一条宽阔平整、路边种满美丽树木的石板路上……我们到达了主殿,祭坛上供奉着三尊佛像,在殿墙两侧玻璃龛中摆放着其他一些小雕像,巨大的鼓和钟是寺庙的附属品,无疑是为了通知神灵,以便他们能够聆听向神灵祈祷的声音……我长时间地看着这件精美的雕塑作品,它的形状类似于我们的坟墓,顶部是两个小的长圆球,作品上面似乎串着大环,我对这座纪念碑的起源进行了许多猜测,它完全不符合中国艺术……我很容易相信它是从其他地方带来的。
而英国皇家建筑协会创始人、艺术家汤姆斯·阿罗姆为G·N·莱特《大清帝国的风景、建筑和习俗》一书创作的三幅关于海幢寺的版画作品——《海幢寺舍利塔》《大雄宝殿》《海幢寺门前码头》也广为流传。但实际上,阿罗姆从没来过中国。其中,《海幢寺舍利塔》几乎把博尔热原作的构图尺寸、人物造型、器物布置照搬过来。而《大雄宝殿》应是根据博尔热的文字进行创作的。再比对阿格特《海幢寺外销图册》和香港艺术馆藏1850年《海幢寺及海珠炮台水粉画》,阿罗姆绘《海幢寺门前码头》与海幢寺海山门不符,应是结合了博尔热书中《PL26广州小地方》《PL29河南另一所寺庙》两幅插图创作。可以说,博尔热的素描作品能精确描绘出19世纪珠江三角洲的民间风俗、景色和文化面貌,为世人提供了一个时代的重要证据,透过他的作品,我们感受到中西文化交流的珍贵遗产。

阿罗姆《海幢寺门前码头》(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结语
海幢寺园林作为清代岭南寺观园林的典型代表,其殿宇轩昂,建筑搭配镬耳墙、趟栊门等岭南元素,大雄宝殿更以高规格形制体现岭南佛寺建筑水准。寺内古木繁茂,肃穆幽静,植物景观以榕树、鹰爪兰为特色,辅以松竹、桂花、菖蒲等花木,很好地体现了历代禅师对“寺中有园,园即是寺”的独特认识。“一口通商”时期,海幢寺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更通过建筑形制、植物配置等细节记录,向西方传递岭南园林的艺术魅力。可以说,广州海幢寺至今仍为岭南寺观园林研究、现代景观设计和文化遗产保护提供了重要借鉴。
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