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草木有灵,文脉藏枝。海幢寺作为岭南名刹,四百余年的传承不仅凝结于殿宇经卷,更深植于菩提榕、鹰爪兰、素馨花与宋荷的枝丫花叶间。这些跨越时空的草木,既是寺院园林的景致底色,更是佛教文化与岭南风土交融的鲜活载体——菩提承法脉、鹰爪留余韵、素馨联雅俗、宋荷续新篇,它们以形表意、以香传情,将禅理化为可触可感的生命体验。本文选自自由学者顾玉华《伽蓝草木证禅心:浅谈广州海幢寺的花木》,以植物为线索,串联起寺院的历史沿革、文人雅韵与宗教内涵,勾勒岭南禅境,彰显佛教文化 “因地制宜、润物无声” 的生命力。

古树下的海幢寺(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入门优昙香,花雨氤氲飘。长林蔽修景,天籁鸣刁调。”清乾嘉年间广东籍诗人李符清在参拜海幢寺后留下如许词句,生动描述了这座岭南名刹被花雨长林环绕的胜景。因地处广州府城外,土地轩敞,又依赖明代郭氏花园旧址而兴,海幢寺自肇建以来就以艺植名扬于岭南。康熙十八年(1679年)当地官员王令在《鼎建海幢寺碑记》中就言该寺除去传统伽蓝诸殿堂外,另在墙外兴建艺植圃,其中造泥垣草屋,斜散萧疏的野逸景色,形成独特的寺院园林,游客信众游览其中遍赏禅林草木,令人“轩冕之想都忘”。
而在这菩提长林荫蔽,香花奇卉甲于珠江的佛国之中,海幢寺在历史上又以菩提榕、鹰爪兰与素馨花三植并秀名传一时,这三类植物各具渊源,共同构成了海幢寺所独有的艺植文化,它们已经从单纯的植物花卉,逐渐形成了具象的文化符号:菩提荫护如法幢蔽日、鹰爪虬枝示金刚锐智、素馨夜放喻清净供养。
菩提榕:岭南法脉

海幢寺山门外的心叶榕(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菩提榕,又称菩提树,桑科,榕属,原产于印度,因释迦牟尼佛于其下悟道而被尊为佛教圣树,其在亚洲热带地区被广为栽培,僧人常采摘其叶冲洗处理,用以制作书签。据记载,南朝梁武帝天监初年,印度僧人智药三藏自天竺持菩提树航海而至广州光孝寺,并将其植入寺中,始为羊城菩提榕之始祖。相传六祖慧能即受戒于此树之下。由此岭南诸寺皆引种光孝寺菩提榕以为佛门传承,菩提榕垂生根须如佛门经幡,心形叶片暗合“明心见性”的禅理,逐渐成为岭南兴建伽蓝时,僧众构建地方特色修行空间的主体。

海幢寺功德堂外的斜叶榕(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海幢寺中如今有三株相传清初建寺时移植自光孝寺的榕树,一在前门北侧,一在天王殿西南,一在大雄宝殿东南,均是广州名木,其中二为菩提榕,一为斜叶榕。它们树大根深,遮天蔽日,于珠江上远近可见,中外游人均印象深刻。清初梁清标就在《游海幢寺》一诗中描述该寺为:“榕叶阴阴泛客舠。”嘉庆年间官员周志勋在《游海幢寺》中开篇就言:“山门茶市泊轻航,榕叶重重护法王。”据记载,海幢寺在此之前尚存两株树龄在400年左右的榕树,为明代郭氏花园遗物,惜先后在70年代毁于台风。

海幢寺天王殿广场前的榕树(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海幢寺巨大的菩提榕亦令沈复印象深刻,他在《浮生六记》中细致描述了山门内榕树“大可十余抱,荫浓如盖,秋冬不调”,又记载海幢寺僧人将树叶炮制后装裱成小册写经。而位于大雄宝殿后的菩提榕更是被法国画家奥古斯特·博尔热绘制于铜版画中,成为西方人认知海幢寺的重要标志之一。1891年,沙皇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访问广州并微服巡游海幢寺,他同样对枝繁叶茂的菩提榕印象深刻,记录在相关俄文史料中。

海幢寺文化楼前的榕树(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榕树)粤人立社多种之,以为神所凭依,犹以松以柏以栗之意。”由于菩提榕所特有的佛教文化属性,以及岭南地区对榕树这一树种的偏爱,在该地兴建的佛寺中多以榕树替代北方寺院中常见的松柏以衬托寺庙的庄严肃穆,其垂落的气生根犹如佛教文化在岭南大地延绵不绝的精神末梢,在这里,僧众于菩提树下禅修悟道的同时,百姓将红绸系于气根祈求平安,形成了独特的文化风景。而其一树成林,遮天蔽日,又暗合华严宗“一即无量”的哲学启示,在这里,它的符号意义已经超越了植物本体,菩提非木,乃岭南文脉所系。
鹰爪兰:名园余香

海幢寺中的鹰爪兰(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广州海幢寺本前明之郭园,鹰爪兰极盛。”海幢寺中这株盛放了四百余年的鹰爪兰堪称是该寺的标志,以至于惜字如金的地方志中将其重点描述。鹰爪兰,学名鹰爪花,为番荔枝科鹰爪花属。在清代广州诸伽蓝大寺中,海幢寺的鹰爪兰与光孝寺菩提树、黄华寺红棉树、福胜庵茶树、长寿寺桂花并称,可谓寺因兰而名。清初士林名流王士禛在《广州游览小志》中详细描绘了这株鹰爪兰的情形:“藤本,大两围,干枝相纠。花五出,初出绿色,久之渐黄,香与鱼子兰酷似。寺故郭氏园,兰,园中故物也。”北人南来的王士禛对该兰印象深刻,以至于又在《皇华纪闻》中进一步记录:“花如鹰爪。香较鱼子兰稍浓。寺僧以木作棚架之,荫可数弓。花发终岁不绝。”王士禛记载的郭氏园,即海幢寺前身,明末富商郭龙岳宅邸,故后世又有“未有海幢,先有鹰爪”一说。
“鹰爪兰风晴乍爽,菩提花雨过添凉。”盛名之下的鹰爪兰吸引了大量文人墨客,他们将物候特征升华为文化符码。如经历明清易代、广府兵灾的海幢寺开山祖师释今无就言该株鹰爪兰“半亩驻深莲社月,百年占尽岭南春。名园已是无寻处,飞过苍鹰爪独新”。今无禅师笔下名园已无,而仅有鹰爪独存,又为其赋予了历史的况味。对于海幢寺而言,这株鹰爪兰已经成为海幢寺渡尽劫波而传承不灭的信仰图腾。



鹰爪兰的花、果(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值得一提的是,海幢寺这株鹰爪兰种植的位置亦体现出中国佛教园林对香氛恰如其分的利用。鹰爪兰开花香气浓郁,其鲜花含芳香油,可供香水、熏茶等使用 ,而海幢寺于其侧设置塔殿,信众绕塔而行,则有异香拂面、香通三昧之感。香不仅有凝神静气之效,在佛教文化中还有着特殊的意义,据记载嗅闻香气即有机缘成佛,《楞严经》就记载香严童子以闻香悟道,花期漫长且盛放于塔殿一侧的鹰爪兰正与闻香悟道的故事形成互文,寺虽晚于兰,但兰香却嵌入寺内,暗契经教,成“香光庄严”景观,可谓海幢寺佛教园林中的神来之笔。
素馨花:度厄香种
在明代的郭氏园之前,海幢寺所在地于五代十国时期为南汉千秋寺,相传南汉宫女素馨于此种植花卉,后因其名而称此花为“素馨花”。王士禛在《广州游览小志》记“(海幢寺)南为花田,南汉葬宫人处,素馨花产此”,可见素馨花田在明末清初已成为海幢寺胜景的一部分。

海幢寺中的宋荷(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素馨花,又名耶悉茗花,木犀科素馨属,与茉莉花有亲缘关系。作为外来花种,素馨花在岭南颇受民众喜爱,由于其香清而体白,又被赋予了高洁之意,明人陈献章在《素馨说》中描绘素馨花是“可已而已,不可已而不已”。广州人在明代于各种场合使用素馨花,他们以花为香、为灯、为饰品乃至为船、为车,“花市,在广州七门,所卖止素馨,无别花……富者以斗斛,贫者以升”。明清之际,素馨花由于需求量巨大,已经形成成熟的产业体系,而珠江南岸海幢寺周边的河南地,便是距离府城最近的素馨花田,正所谓“汉宫遗种有名花,只在河南水一涯”,在清代的广府,士绅男女于春季前往河南地踏青赏花,继而前往花田中的海幢寺拜佛参禅已经是一个非常时兴的活动,登临海幢寺藏经阁赏花田亦被认为是一桩雅事。清初文人雅士评点的“海幢八景”中,第一景即为“花田春晓”,广州官员王令在《海幢八景碑》中记载海幢寺僧以花田之花为茶,“香联苔砌,盖海外奇花……出自花田,迄今已百余年”。
素馨花原产于海外,西晋嵇含言为“胡人自大秦国移植于南海”,可见其最早自东南亚舶来至岭南,在南传佛教《譬喻经》中记载了“素馨供养”,将素馨花作为礼佛的重要供品。佛经中,素馨花亦即“苏摩那花”,不同经典对于此花均有释意,如持其见观世音菩萨,则得除灭罪障灾厄 ,持此花于舍利塔中诵经,则满一切有情一切意愿,在敦煌壁画中菩萨所佩戴的花鬘亦以素馨花为材质。素蕊无瑕,如心莲初放,广府上下喜好素馨的时代远早于海幢寺的创立,然寺矗于素馨之中,似冥冥中自有因缘。


海幢寺中的宋荷(图片来源:广州海幢寺)
当素馨花瓣飘落香炉的刹那,当鹰爪幽香沁入贝叶经的纹理,当菩提新绿映亮佛陀低垂的眼眸,在中国传承千年的佛教文化便从抽象禅理跃入具象时空。这些呼吸吐纳四百春秋的灵根,终将抽象的文化传承凝为可在叶脉间触摸、可自芬芳中嗅闻、可于枝影下冥想的生命体悟。
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海幢寺将源自开封北宋地层中出土的千年莲子成功培育出莲花。宋荷在寺中的苏醒,复兴了海幢寺百年来的艺植文化,它与寺内鹰爪兰、菩提榕共同构成“古木新芳”的生态图景,在莲瓣舒展间摹描着未完的章回。
纵使珠江潮汐翻涌,闹市涛声如沸,海幢寺的禅香始终未绝。只因菩提之荫未有片刻消散,鹰爪之芳不曾须臾断绝,素馨之洁未染纤毫尘滓,今时又增宋荷芬芳——它们以浓阴为伞为笔,以花香为幔,以草木载道,在喧嚣城市中为广州市民保持了一方净土,令佛教文化在岭南水土中生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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