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道老师:佛门行者的「课」指什么?
高明道老师:佛门行者的「课」指什么?中国佛教寺院里,僧众早晚固定都有「课诵」,甚至也有优婆塞、优婆夷在道场跟着师父们一起参与抑或自己家里「作早晚课」。这在华夏佛门是三宝弟子集体行持及个别用功的普遍现象,但兹所谓「课」到底如何理解才对,恐怕未必都很清楚。例如《汉语大词典》将「课诵」解释成「课读吟诵」1,质言之,把「课」、「诵」拆开来,然后分别用「课读」与「吟诵」两个动词来说明。然而这样作,不仅没有解决问题,且更带出进一步的疑惑,因为一查,就发现该词典在「课读」下列出两个义项──「进行教学活动,传授知识」和「接受教育,学习知识」2──,使得读者陷入一个新的谜:「课诵」究竟指涉知识的传授还是知识的学习?再加上《汉语大词典》的书证都很晚,不是清朝以后的3,就是「课诵」下金朝元好问《学东坡移居》诗之二的「谁谓我屋小,十口得安居。南荣坐诸郎,课诵所依于」,字里行间灌输「宋代以前并没有『课诵』」的概念。读到这边,也许有人质疑说:《汉语大词典》是大陆 80 年代的产物。在没有宗教常识的大环境里,编纂者对释氏的文化自不甚了解,所以词书的内容实际上只是反映一个历史悲剧,并不能代表普遍的模糊状态。此论点多少有点道理,不过问题是:佛教内部本身也不见得比较清楚。例如《香港佛教》杂志第 584 期(2009 年 1 月)登了上海云翔寺慎独法师《略说寺院早晚功课》一文,开场白中就说:「朝暮课诵是指汉传佛教寺院每日于清晨与入暮时分所举行的例行课诵,……。由于僧人在念诵时能够获得功德,所以课诵又称为『功课』。」4这样的解释很可疑,因为要用单音节的词指「功德」,一般都是「福」,似乎没有任何地方有独自的「功」代表「功德」,不过这样望文生义的发挥也非慎独法师的创举。之前,在中国佛教协会编的《中国佛教仪轨制度》(2003 年)里早就有王新的一个题为《课诵》章节,开宗明义地说:「课诵是佛教寺院定时念持经咒、礼拜三宝和梵呗歌赞等法事,因其冀获功德于念诵准则之中,所以也叫功课。」5无疑慎独法师以此为底本。他之所以加以改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冀获功德于念诵准则之中」不容易明白。其中「准则」这突如其来的表达,依笔者初步判断,渊源于兴慈法师 1921 年修订刊行的课诵本《示要》:「功课者,儒所谓:事有成效曰『功』,试计程限曰『课』。又谓:定治事之课程以期成绩者曰『功课』。然我释氏之言功课者,谓计功于三宝之程度以为日用之准式也。」6此番说解也不好懂。兴慈法师「儒」的定义是根据怎么样的文献提出的,笔者目下还没有办法确定,不过最起码针对「释氏」的部分可以从上下文判断「日用之准式」指「功课」的实质作用,而至于字面上的剖析,兴慈法师则以「课」为动词,将之翻译成「计……程度」,然后用「功……之」来修饰「程度」。致于是哪一方面的「功」,法师补充一个「于三宝」7。假若此分析无误,对「功课」二字的意思,兴慈法师的基本认知为「计算有多少功」,不过照一般语法习惯,这个的了解用「课功」来表达也许会比较顺些。8然而在兴慈原著出版后约八十年,人们大概不太会花时间来仔细解读、翻译其艰涩的文字,干脆把「儒」的「又谓」跟「释氏之言」混在一起,产生一个新的「因其冀获功德〔<以期成绩〕于念诵准则〔<准式〕之中」,甚且进而考虑到佛门形象,想避免道场住众被看成有企图、贪功德的,所以再次加工,形成更简化的陈述句「僧人在念诵时能够获得功德」。当然,这些无一不是缘起,不过笔者还是忍不住问:中国佛教「课诵」的「课」究竟含什么意思?于是拟藉《法光》杂志一角,不揣愚庸,简要考释,尚盼方家斧正为荷。从文献的历史考证获悉,「课诵」二字早在唐代的汉译佛典和本土著作里一并出现,甚至可发现一个比隋唐更早的例子,即南朝梁沙门僧旻、宝唱等集之《经律异相》。该书第十五卷《声闻无学第三.僧部第四》中收录《阿难奉佛敕受持经典供给左右》一则,故事后便用双行夹注的方式,先标示因缘的来源(「出《菩萨从兜率天下经》」),然后指出引文跟另一译本间的出入,说:「《贤愚经》云:阿难昔为长者,释迦为沙弥。师课诵经。乞食故,功程不上。长者愍之,仍给饮食。由是奉侍左右。」9由于夹注的文字极其扼要,于是进一步查「元魏凉州沙门慧觉等在高昌郡译」的《贤愚经.阿难总持品》来了解状况。该品以独立经文的格式呈现,说10:「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尔时诸比丘,咸皆生疑:『贤者阿难本造何行,获此总持,闻佛所说,一言不失?』俱往佛所而白佛言:『贤者阿难本兴何福,而得如是无量总持?唯愿世尊当见开示!』佛告诸比丘:『谛听,着心!斯之总持,皆由福德。乃往过去阿僧祇劫,尔时有一比丘畜一沙弥,恒以严敕教令诵经11日日课程。其经足者,便以12欢喜;若其13不足,苦切责之。于是沙弥常怀14懊15恼:「诵经虽得,复无食具16。若行乞食,疾得食时17,诵经18便足19,乞食若迟,诵20则不充。若经不足,当21被切责。」心怀22愁闷,啼哭而行。时有长者见其啼哭,前呼问之23:『何以懊恼?』24沙弥答曰:『长者!当知我师严难,敕我诵经日日课限。若其足者,即以欢喜;若其不充,苦切见责。我行乞食,若疾得者,诵经即足;若乞迟得,诵便不充。若不得经,便被切责。以是事故,我用愁耳。』25于时长者即语沙弥:『从今已26往常诣我家!当供饮27食,令汝不忧,食已专心,勤加诵经28!』于29时沙弥闻是语已30,即得专心,勤加诵学31,课限不减,日日常度。师徒于是俱同32欢喜。33』佛告比丘34:『尔时师者,定光佛是;时沙弥者,今我身是;时大长者──供养食者──,今阿难是。乃由过去造35是行故,今得总持,无有忘失36。』尔时诸比丘闻是说已,欢喜信受,顶戴奉行。」这个本生故事里的师父严格规定他的沙弥弟子每天固定要背多少经文,也就是《贤愚经》所谓的「诵经……课程」或「诵经……课限」,沙弥到后来才因为那位仁慈的施主才能安心无虑地专心背诵而「课限不减,日日常度」。在此,「程」、「限」、「度」三个词,意思都一样,指「量」。37获得那么一种认知之后,再回到《经律异相》的夹注。现在就可以理解其中的「师课诵经」含「师父规定固定要背经」义,而「功程不上」指「所下的工夫达不到师父指定的量」。换句话说,南北朝唯一的「课诵」例其实不是一个词,因为第二个音节是跟后面的「经」构成一个概念(即「背诵经文」),而第一个音节的「课」是动词,意味着「叫(某人)固定作(某事)」。「课诵」这样不构成词的情况,持续到唐代。例如大唐西明寺沙门释道宣撰《续高僧传.习禅篇.唐雍州津梁寺释法喜传》所载:「荆州青溪山寺四十余僧。喜为沙弥,亲所供奉。昼则炊煮薪蒸,夜便诵习经典。山居无炬,燃柴取明。每夕自课诵通一纸。」38用法跟《经律异相》很像:法喜当沙弥时,白天忙着为僧众做事,晚上才可能拿起经典来读,而且遭遇没有现成的照明设备的困难,但法喜自我要求仍然强烈,自动自发每日夜晚固定背好篇幅一纸的经文。39另外在《读诵篇》,道宣收了《唐京师罗汉寺释宝相传》。其中提到宝相「六时礼悔四十余年,夜自笃课诵阿弥陀经七遍,念佛名六万遍,昼读藏经」40,用「笃」字来搭配,表示宝相每天夜晚非常认真41进行量由自己决定的固定修持。至于唐代的译本,有两个地方可以参考。一个见于唐天竺三藏菩提流志译《如意轮陀罗尼经.嘱累品》:「尔时观自在菩萨摩诃萨白佛42言:『世尊!我于无量劫来以大悲力受如来教,付嘱43有情,常随拥护,与其效44验。唯佛证知,为于有情说此如意轮陀罗尼明!若受持者依课诵持,得愿满足,证成不难。承佛神力,得作如是,救苦有情。』」45第二个翻译例原来是前者的同本异译,即唐于阗三藏实叉难陀所翻《观世音菩萨秘密藏如意轮陀罗尼神咒经》。该经在《火唵陀罗尼药品》里说:「尔时观世音菩萨白佛言:『世尊!我于无量劫来以慈悲心受寄众生,常作拥46护,与其效验。佛自证知,为众生故。说此如意轮陀罗尼。若有受持、常自作课诵者,诸愿皆得。我承佛力,如是救苦众生。』」47前者的「课」、「诵」明显分开,「课」跟着「依」,而「诵」连结「持」,大体是说「依照固定的量念诵」,后者则逐渐迈向语词的凝聚,不过从译文的节奏来看,还是把「常自作课」看成前一译本「课」的扩充较好。这一点从另一同本异译获得进一步的证实,因为唐三藏法师义净译《佛说观自在菩萨如意心陀罗尼咒经》对等的文字说:「时观自在菩萨白佛言:『世尊!我于无量劫来以慈悲心于受苦众生常作拥护。惟48愿证知,为众生故,说此如意轮陀罗尼。若有受持、常自作业、专心诵者,所愿成办。我今承佛威力,如是救苦。』」49义净所谓「作业」对等于菩提流志的「课」及实叉难陀的「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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