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灾后日本人的行为——野村顺雄、于咏、周夏
震灾后日本人的行为——野村顺雄、于咏、周夏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地区发生了史无前例的特大地震。截止到6月6日,共死亡15269人、下落不明者8526人、被迫避难者达7万人之众。 前所未有的超特大地震和海啸进一步引发了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泄漏事故,自然灾害发展到人文灾害。海啸引起核电站在非常事态下的紧急停止,造成核能发电炉无法冷却而最终导致炉心熔解、核辐射大量泄漏。目前,虽然事态被基本控制,但核电站周边30公里区域内的居民被迫撤离避难,何时能够重返家园还难以预测。 这场灾难对于以科学立国为发展方针的日本而言到底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日本的受灾人民如何应对?我以出家僧侣的角度将震灾发生后媒体报道的各种受灾者纪实串连起来,尝试分析日本人民呈现出的独特灾后行为的原因。同时,临床心理学者从心理学的视点剖解受灾心理,最终由佛教学者做出总结,共同探究日本人民灾后行为的源泉。里氏9.0级特大地震的冲击 2011年3月11日,无情地夺去了约20000人生命的日本东北大地震。它爆发出的能量是发生在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震灾的360倍。地震在短短的12小时内引发的震荡波绕世界旋转了5圈,可谓是全球规模的特大地震。然而,据东京大学的地球物理学家松井孝典教授的研究表明,这种规模的地震,就地球的构造而言是在预想范围内的。松井教授警告说,尽管根据发生地点的不同会有频度及强度的差别,但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发生地震。自地球诞生起的46亿年间,大陆板块不断地大幅度移动,持续至今。如果设想一下今日世界最高峰的珠穆朗玛曾经身在海底,那么就不难理解地震的发生。此次的东日本大地震也绝非不可想象。纵观整个地球运动,人类诞生后的5亿年可算得上是相对安稳期。但即便如此,电视中播放的海啸袭来吞噬生命的瞬间,仍然震撼了世界。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但又是真实不虚的画面。它的残忍无情,远远凌驾于灾难片《海啸》的人为拍摄。专业的摄影技术,超人的冷静,鲜明的画面和声音,撼动了每一个观者。国外报道的映像 2005年8月特大龙卷风袭击了美国路易斯安娜州新奥尔良市,造成1800人死亡,120万人无家可归。受灾地区的市民们相互掠夺、囤积物资,绝望的受灾者嚎啕大哭,放声嚎叫;悲痛欲绝的场面同样震撼了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世界观者。当时,我想:也许,这样的灾后应激反应是出于该市较大的贫富差距吧。 东日本大地震后,纽约时报2011年3月26日的一篇报道令人深思。报道内容大致如下:被大自然无情地抛入悲叹的深渊的受灾者们表情温和,情绪稳定,表面上洋溢着友善和明快。(灾害后)日本人民的行动秩序井然、彬彬有礼。他们冷静、自我牺牲,非常事态下勇敢献身。 海外类似内容的报道非常多,比如有些媒体刊登了受灾者排队领水的照片。受灾者会为从当送水车上领取几瓶矿泉水而排2个多小时的队耐心等候。他们内心悲恸,但能够以温和的笑容相互帮助,绝没有横眉怒目大声吵闹。该媒体对此场景大加赞赏,甚至解释为日本人的遗传基因而高度评价。对此,作为一个日本人,反而觉得这样平平常常理所当然的行为何以被外国媒体赞赏有加而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开始关注同样是受灾民众,为什么行动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日本人特有的灾后行为,是否与从中国传承而来的大乘佛教的思想根源相关?地域共同体意识 30年前,我曾受恩于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城市之一的气仙沼町的渔民。气仙沼是日本东北地区著名的渔港,盛产海胆、鱿鱼、鲑鱼等海产品,有着美丽丰富的自然。然而,此次的震灾把这个小城毁得面目皆非,媒体里映出的,到处是残垣断壁的荒野。我的记忆被唤醒:那是30年前参加从北海道的室兰港出发到东京湾三浦半岛的帆船比赛。比赛中遇到强低气压,天气情况极为恶劣。我们的赛艇试图强行突进,但被强风吹走了主帆,赛艇也因此失去控制,在10米多高的海浪中无助地漂流了6个小时,最后终于在凌晨2点多成功靠港避难。而这救命的小港就是气仙沼。之后的5天到强风退却,我们参赛全员被安置到当地渔民家里。 我们很遗憾地退出了比赛,但却在这个有着复杂海岸线的小海港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虽然是凌晨,我们去敲附近的渔家之门避难时,马上就有5、6名渔师把我们各自应接到他们的家里。 由于是多年前的往事,具体细节已经模糊,但渔师们给我带来的感动却至今鲜明难忘。我们乘坐的是有着2根帆柱的大型赛艇,即便是现在也非常罕见。同样以船为生的渔师们也兴致盎然。恰好我借住的是当地渔民队长的家。每晚,镇上的渔民都聚集到他家,在有着大气且精致的佛龛的房间里对我们盛情款待。这次震灾,这位渔民队长在海啸中失踪了。听说,他为了救助镇上的老人不断奔走,把老人们送到避难所之后,为了去救自己的朋友又一次冲到危险的港湾附近,但再也没能回来。在这个小渔港里类似的故事很多。渔民们相互依靠、共同作业,有着强大的团结精神。在这样强烈的共同体意识下,为了救助他人而把自己的生命安危置之度外。那么,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又是从哪里诞生的呢?尊重公共性意识 冒着核辐射的危险、不顾自身安危地去完成从高空向福岛第一核电站的第1到第3号机组注水任务的东京都消防队。当消防队队长热泪盈眶希望公众赞扬队员们的英勇时,日本的各界媒体不可思议地降低了对他的评价。“既然是消防队员,平时不就一直在做应对这种紧急事态的训练吗?”“消防队员具有危险作业的资质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并不是英勇的行为。如果连这都做不出来的话就不应该加入消防队”“消防队员有着高度的忠诚心和义务感,这是世界共通的”“消防队员舍身进入危险现场是其应尽的义务”等,媒体作出了严格苛刻的评论。 我与美国女婿谈起了这个话题。他说:“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从事危险作业的消防人员是真正的英雄,可歌可泣!但如果在美国,消防队队长决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因为进入福岛第一核电站进行作业的是东京都的消防员,他们并没有接受过在高核辐射状态下进行作业的训练。让队员从事没有经过训练的工作,这样的领导是不称职的!如果在美国,消防队长要被追究责任。”他反问我“为什么不让受过核辐射训练的军人来执行任务?”如何才是正确的判断,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被迫进行危险作业的不仅仅是消防人员,还有大批在核电站工作的工人们。对于他们,舆论各持己见:一说“不管能力,只要是个人自愿就应该派其前往作业”;另一说“只应该派遣有能力的人员到现场作业”。这个观点认为,不应该以巨额酬劳来招募人员参与危险作业。因为为高薪而应聘的作业人员多是贫困的没有经验和能力的人,会增加事故的危险因素。为了社会公平应该选择有能力的人员命令其参与作业。 但我对于公平另有不同的观点:福岛第一核电站的修复作业,无论多么危险,必须有人来做。人,总有一死。所以,如果对死亡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的人,就可以采用。他本人准备为何而死,是金钱、名誉、还是为了所爱的同胞,这些不需要过多推测。 本来,自佛教转入后日本人就开始抱有一种“无常观”:人们懂得健康并不永在,终归要年老力衰、疾病袭来,最终迎接死亡。虽然是艰苦的抉择,但指挥官可以毅然下令让做好了死亡心理准备的队员去执行任务。如果他们因执行任务而得病,国民们会向他们伸出援救之手。如果是消防队员,这些即便是在深夜无人的马路也能够自觉遵守信号的具有高度守法精神的人,是可以做到的。较之追求自我,他们更多追求的是在社会奉献中自我实现。相互谦让先人后己的国民 日本的城市、乡村里的各个自治体之间建立有协作体系,当某一地遭受自然灾害,水道、煤气、电力、通信、道路、铁路交通等生命线被破坏时,举国上下进行支援。此次事故发生后自卫队进行了紧急供水,但供水管道的铺设必须由专家来设计完成。为此,全国的城市乡村建立了自来水管道的铺设支援体系。此次震灾3天后日本全国的自来水管道专家集中到了一起,但出现了难以决定修复地区优先顺序的问题。其原因是,各地区领导都坚持要优先其他受灾地区,谦虚地推让。地区领导们为什么不为自己管辖的区域主动争取利益呢? 此次灾害中遇难的许多人,是为了救助老弱病残而牺牲了自己。被救助的幸存者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的心中留下了创伤–因为自己过早地逃命或者因为自己的连累,有人不幸遇难的事实让他们悔恨。留心他人、察言观色、懂得阅读周围的气氛,这在日本非常重要,因为这是维系与他人的良好关系让自己更好地立足于社会的决定因素之一。替他人着想 对于受灾群众最紧急的必要措施之一就是临时住宅的提供。但是,受灾者没有单纯地为了自己的生活方便而要求临时住宅。在避难所的集体生活,要随时想到他人、礼貌相处。在集体环境里不能替他人着想、只顾自己的自私行为是最为日本人所不齿的。然而,这在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欧美人心中则是不可思议。相反,日本人也很难理解为什么欧美人会不顾近邻的情况而随心所欲。不替他人着想看似轻松,但在日本,不顾及他人的自由行动反而会招致来自周围的排斥,最终不能立足。笃信自然、借助自然的力量生存的日本人 在沙漠中生活的民族,认为自然是严酷的,人类是要被自然征服的。自然绝不是人类的朋友,也无法想像自然之中的神灵,而是想像超越自然的神灵。因此,沙漠民族对超越自然、超越人类的主宰神灵抱着绝对的畏惧和期待。然而,与此不同,对于受惠于丰富大自然的日本人民而言,虽然自然有时会带来极大的灾难,但更多的是带给人们幸福生活的基础,所以,在自然中可以感受到神灵的存在。特别是自佛教在印度诞生并从中国传入日本后,更是开始了人类在佛下共生、死后成佛的信仰。基督教徒及伊斯兰教徒基于与神灵的契约关系发展了个人主义,而日本人在与自然共生和佛教的思想基础上培养了集团意识。无常观的形成 被大海环绕、森林包围,日本是个自然丰富的国家;日本民族把自然崇敬为神灵,带着感激的心情,保持着共生共存的关系。在这里,人们没有互助就无法生存。与自然积极紧密地接触,造就了对四季敏感的日本民族性。日常生活中,文章诗句、艺术绘画里,四季自然的影子随处可见,奠定了日本文化特色的基础。日本人,一边不断地努力与自然的淫威对峙,一边学习如何接受自然,并积累了许多的智慧。此次的巨大海啸也没有摧毁的仅有5米高的防波堤,是沿着海啸的方向倾斜一定的角度而建造的。由于没有与海啸正面相撞,而是通过倾斜改变了海啸的方向,延长了海啸的登陆时间大约5分钟,因而拯救了众多的生命。但同一地区建造的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高达10米的防波堤由于正面海啸的方向而被15米的巨浪完全摧毁。从佛学角度讲,大千世界没有永存不灭的事物,在日本人心中与自然共生的情感,逐渐形成。佛教的无常观 自佛教传来入日本之后,诞生了许多持以无常观佛教思想、有着孤高精神的伟人。其中著名文人鸭长明(1155年~1216年),因提高了日本民族的精神境界而被推崇,他深邃而警示的著作《方丈记》代表日本古代随笔的最高成就。接下来就让我们从这800多年前的作品中探究一下日本人充盈着“无常观”的精神世界。 “逝川之水不绝,然非原水。浮于淀之水泡,且消且结未曾久伫。世上之人及住居,亦复如是。敷玉洒金般的都城里,并栋比甍、贵贱人等的住居,看似世代延续,但寻究其间真实,罕见昔日之家。不是去年被烧今年新造,就是大宅衰微变成小宅。其中居住之人亦复如是。地方未改,人也其多,但旧日所见之人,二三十人中仅有一二人。朝死夕生,复而不已,恰似水泡。无所知,人间生死,来自何方去向哪里?亦无所知,这梦幻宿世,为谁恼心,又因何要眉开眼笑?那主人那宅院互争无常的日子,说起来无异于牵牛花上的露珠。时而露珠落去花仍在,在虽在,然一见朝阳即枯。时而花萎然露珠未消,消是未消,但不待黄昏时(部分引用了李均洋译文)”。 《方丈记》开头的寥寥数语,已将人类生命的脆弱易变、火灾地震等引起的住居无常的现实描述的淋漓尽致,可谓是对此次日本大震灾来自800年前的预测啊。于 咏 从临床心理学的角度探悉日本人民的灾后行为 探究被海内外盛誉的日本人的灾后行为,可以从社会、历史、地理特征、民族性等多角度来论述,亦可从临床心理学的角度来解析。心理决定行为 首先,日本人民对抗自然灾害的能力和心理素质的训练决定了其震后行为的沉着秩序。 众所周知,日本是个多地震、火山、台风等自然灾害的国家。在长年抵御自然灾害的过程中,日本国民树立了极为强烈的防灾意识,建立起了相当完善的防灾体系。特别是对于地震,从房屋的耐震构造、每年一度的防震演习,到全国系统的地震预测、速报,以及渗透到每一个国民的细致入微的防震指导。举例而言,由于专家预测今后40年内有可能发生南海、东南海大地震,因此,这个区域几乎所有的公司、企业的建筑以及室内都改做特殊的防震设计;除此之外,几乎每个日本家庭都备有应急物资;而来到日本生活的外国人第一件事就是要接受如何应对地震的教育。 防灾意识如此之强的国家世界绝无仅有。因而,当特大地震袭来、全球为之震惊时,日本自身是冷静的。因为她的绝对训练有素。在外国人眼里看似不可思议的举动,其实源自日本人民从小的教育灌输,渗透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乃至成为自然的行为反应。心理防卫机制 其次,日本人内敛的民族性驱使其选择相对压抑的心理防卫机制。 当人们遭遇到灾害、事故、或暴力时会产生极度强烈的焦虑不安情绪以及相应的各种生理反应,当这些症状持续一个月以上时在精神医学里即被诊断为创伤后压力障碍(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压力症状其实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当我们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多以失去为主)心灵遭受打击时,会下意识地平衡自己的心理,这被弗洛伊德称为自我防卫机制(Self Defense Mechanisms)。自我防卫机制的手段多种多样,也有成熟与否的级别之分。创伤后压力症状基本可分为感觉尖锐和感觉麻痹两种类型,而其中的感觉麻痹多因为采用了压抑(Repression)的自我防卫机制。 “含蓄”与“开放”多被用于形容东西方迥然不同的文化特色。而日本内敛的民族性即便在含蓄的东方文化中也是格外突出的。前文中提到了日本人强烈的共生意识。为了维系和谐的共生,协调与他人的关系就变得至关重要。因此,日本社会可以被理解为是一个把自我融合到他人中的社会:没有个体只有集体;个人价值存在于团队价值之中;自我评判依存于他人的评判。在这样的民族个性下,应激反应首先是压抑。 依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为了达到压抑的目的,还可以使用多种其他防卫机制来扼制自我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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