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哲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 内容: 冯友兰西方人看到儒家思想渗透中国人的生活,就觉得儒家是宗教。 可是实事求是地说,儒家并不比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的学说更像宗教。 《四书》诚然曾经是中国人的圣经,但是《四书》里没有创世纪,也没有讲天堂、地狱。 当然,哲学、宗教都是多义的名词。 对于不同的人,哲学、宗教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人们谈到哲学或宗教时,心中所想的与之相关的观念,可能大不相同。 至于我,我所说的哲学,就是对于人生的有系统的反思的思想。 每一个人,只要他没有死,他都在人生中。 但是对于人生有反思的思想的人并不多,其反思的思想有系统的人就更少。 哲学家必须进行哲学化;这就是说,他必须对于人生反思地思想,然后有系统地表达他的思想。 这种思想,所以谓之反思的,因为它以人生为对象。 人生论、宇宙论、知识论都是从这个类型的思想产生的。 宇宙论的产生,是因为宇宙是人生的背景,是人生戏剧演出的舞台。 知识论的出现,是因为思想本身就是知识。 照西方某些哲学家所说,为了思想,我们必须首先明了我们能够思想什么;这就是说,在我们对人生开始思想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思想我们的思想。 凡此种种论,都是反思的思想的产物。 就连人生的概念本身、宇宙的概念本身、知识的概念本身,也都是反思的思想的产物。 无论我们是否思人生,是否谈人生,我们都是在人生之中。 也无论我们是否思宇宙,是否谈宇宙,我们都是宇宙的一部分。 不过哲学家说宇宙,物理学家也说宇宙,他们心中所指的并不相同。 哲学家所说的宇宙是一切存在之全,相当于古代中国哲学家惠施所说的大一,其定义是至大无外。 所以每个人、每个事物都应当看做宇宙的部分。 当一个人思想宇宙的时候,他是在反思地思想。 当我们思知识或谈知识的时候,这个思、谈的本身就是知识。 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它是思想思想;思想思想的思想是反思的思想。 哲学家若要坚持在我们思想之前必须首先思想我们的思想,他就在这里陷入邪恶的循环;就好像我们竟有另一种能力可以用它来思想我们的思想! 实际上,我们用来思想思想的能力,也就是我们用来思想的能力,都是同一种能力。 如果我们怀疑我们思想人生、宇宙的能力,我们也有同样的理由怀疑我们思想思想的能力。 宗教也和人生有关系。 每种大宗教的核心都有一种哲学。 事实上,每种大宗教就是一种哲学加上一定的上层建筑,包括迷信、教条、仪式和组织。 这就是我所说的宗教。 这样来规定宗教一词的含义,实际上与普通的用法并无不同,若照这种含义来理解,就可以看出,不能认为儒家是宗教。 人们习惯于说中国有三教:儒教、道教、佛教。 我们已经看出,儒家不是宗教。 至于道家,它是一个哲学的学派;而道教才是宗教,二者有其区别。 道家与道教的教义不仅不同,甚至相反。 道家教人顺乎自然,而道教教人反乎自然。 举例来说,照老子、庄子讲,生而有死是自然过程,人应当平静地顺着这个自然过程。 但是道教的主要教义则是如何避免死亡的原理和方术,显然是反乎自然而行的。 道教有征服自然的科学精神。 对中国科学史有兴趣的人,可以从道士的著作中找到许多资料。 作为哲学的佛学与作为宗教的佛教,也有区别。 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对佛学比对佛教感兴趣得多。 中国的丧祭,和尚和道士一起参加,这是很常见的。 中国人即使信奉宗教,也是有哲学意味的。 现在许多西方人都知道,与别国人相比,中国人一向是最不关心宗教的。 例如,德克布德教授(Derk Bodde)有篇文章,《中国文化形成中的主导观念》,其中说:中国人不以宗教观念和宗教活动为生活中最重要、最迷人的部分。 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是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不是宗教(至少不是正规的、有组织的那一类宗教)。 这一切自然标志出中国文化与其他主要文化的大多数,有根本的重要的不同,后者是寺院、僧侣起主导作用的。 在一定意义上,这个说法完全正确。 但是有人会问:为什么会这样? 对于超乎现世的追求,如果不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为什么事实上大多数民族以宗教的观念和活动为生活中最重要、最迷人的部分? 这种追求如果是人类基本欲望之一,为什么中国人竟是一个例外? 若说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是伦理,不是宗教,这是否意味着中国人对于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毫无觉解? 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可以叫做超道德的价值。 爱人,是道德价值;爱上帝,是超道德价值。 有人会倾向于把超道德价值叫做宗教价值。 但是依我看来,这种价值并不限于宗教,除非此处宗教的含义与前面所说的不同。 例如,爱上帝,在基督教里是宗教价值,但是在斯宾诺莎哲学里就不是宗教价值,因为斯宾诺莎所说的上帝实际上是宇宙。 严格地讲,基督教的爱上帝,实际上不是超道德的。 这是因为,基督教的上帝有人格,从而人爱上帝可以与子爱父相比,后者是道德价值。 所以,说基督教的爱上帝是超道德价值,是很成问题的。 它是准超道德价值。 而斯宾诺莎哲学里的爱上帝才是真超道德价值。 对以上的问题,我要回答说,对超乎现世的追求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中国人并不是这条规律的例外。 他们不大关心宗教,是因为他们极其关心哲学。 他们不是宗教的,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 他们在哲学里满足了他们对超乎现世的追求。 他们也在哲学里表达了、欣赏了超道德价值,而按照哲学去生活,也就体验了这些超道德价值。 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它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积极的知识,我是指关于实际的信息),而在于提高心灵的境界--达到超乎现世的境界,获得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第四十八章)这种损益的不同暂且不论,《老子》这个说法我也不完全同意。 现在引用它,只是要表明,中国哲学传统里有为学、为道的区别。 为学的目的就是我所说的增加积极的知识,为道的目的就是我所说的提高心灵的境界。 哲学属于为道的范畴。 哲学的功用,尤其是形上学的功用,不是增加积极的知识,这个看法,当代西方哲学的维也纳学派也做了发挥,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为了不同的目的。 我不同意这个学派所说的:哲学的功用只是弄清观念;形上学的性质只是概念的诗。 不仅如此,从他们的辩论中还可以清楚地看出,哲学,尤其是形上学,若是试图给予实际的信息,就会变成废话。 宗教倒是给予实际的信息。 不过宗教给予的信息,与科学给予的信息,不相调和。 所以在西方,宗教与科学向来有冲突。 科学前进一步,宗教就后退一步;在科学进展的面前,宗教的权威降低了。 维护传统的人们为此事悲伤,为变得不信宗教的人们惋惜,认为他们已经堕落。 如果除了宗教,别无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的确应当惋惜他们。 放弃了宗教的人,若没有代替宗教的东西,也就丧失了更高的价值。 他们只好把自己限于尘世事务,而与精神事务绝缘。 不过幸好除了宗教还有哲学,为人类提供了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一条比宗教提供的途径更为直接的途径。 摘自《中国哲学简史》 发布时间:2025-08-13 12:17:27 来源:听佛音 链接:https://www.tfoyin.com/show/456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