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衡山挂单时的偶然发心,到皖南山村的故人重逢;从景德镇禅意空间的意外造访,到云盖山祖师塔前的泥泖寻踪。这是一场由抖音视频牵引出的“不靠谱”游学,却在一路烟雨与即兴停驻中,照见了古今僧踪、山林禅意与生命选择。当伽蓝渐次湮没于荒草,当行脚归于饥来吃饭的平常,山水依旧在无声诉说——祖师从未远去,他们活在每一处遗迹的风骨里,也活在每一次兴尽而归的初心之中。
皖南访友:山居人的诗与远方
自从栖霞山佛学院毕业后,我就没有安心读过几本书。
初秋,有缘来衡山挂单,闲暇重读平川彰的《印度佛教史》。看了没一会儿眼皮就打架,于是习惯性地刷抖音,碰巧看到一条有关杨岐方会祖师塔的视频。不成想被幺师父听到,说最近正准备写一篇白云守端的文章,让我搜搜相关资料。我查询了一下,发现云盖寺与杨岐方会祖师塔在相隔不远的两个地方。幺师父说找时间去看看,于是便有了这次说走就走的游学。
坦率说,这种即兴而起的游学是“不太靠谱”的,至少理由有二:一、“不靠谱”的带队人;二、“不靠谱”的参访地。“不靠谱”的人当然是指幺师父。怎么说呢?老人家看似文静清秀的脸庞,自学生时期便习惯性地穿着混搭风的小褂裤,再加上平常随心率性的行事风格,从威仪上就觉得“不靠谱”;而现实中的参访地,有时候并不是理想中那么容易说到便到的,多含有“不靠谱”成分。
记得前些日子,我跟他驾车从南京回南岳。临出发前,幺师父不慌不忙地告知顺便去看望几位住在大山村的老朋友。

大山村位于安徽池州石台县,东依黄山,北邻地藏菩萨道场九华山,是一个“九山半水半分田”的皖南山区,历史悠久,名人辈出,“近代佛学复兴之父”杨仁山居士,便是石台人。
杨仁山(1837—1911),名文会,石埭长芦(今黄山区乌石乡)人,少时偶得《楞严经》,深感震撼,从此一心学佛。清末佛教渐衰,仁山先生于1875年创办金陵刻经处,数十年间刊行佛典数千卷,为近代佛教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他还注重培养佛教人才,1908年创办“祇洹精舍”,门下杰出弟子有谭嗣同、太虚大师、欧阳渐等等。他们日后都成为推动近代社会变革的政治家、思想家与著名学者。所以,赵朴老曾说“近代佛教昌明,义学振兴,居士之功居首”。
天渐黑,下高速时,皖南山区习惯性地落起了雨。在车灯照耀下,雨滴如一个个欢快的精灵在翩翩起舞,形成薄薄一层雨雾,我们仿佛驾车于云海之上,别有一番滋味。在仙寓山大山村入口处买了进山票,经过蜿蜒的山路。八点左右,终于到了名叫“宸硒山庄”的民宿,头发微卷、皮肤黝黑、说话沙哑的艾洪大哥已然恭候多时了。
饭后,幺师父交给艾兄一个信封。展开一看,是小楷《沧海一声笑》,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作品——男生谁还没有个武侠梦?也许是多时未见,我们顾不上舟车劳顿,背靠大山谈天说地,快意江湖。不知不觉,已到子夜时分,遂各自休息。
翌日用过早餐,艾大哥便驱车带领我们前往曹老师的山居。这儿生态好,据说是全国硒含量最多的地区,所以靠山吃山,一路上看到的民宿都冠以“硒”字作宣传,其他一些特产也亦复如是,如富硒水、富硒茶、富硒米、富硒木耳……。
途中路过榉根关古道,此道已成为网红打卡点,始建于唐代,是古时贯通江西与安徽的必经之路,故称“徽饶通衢”。晚清时期,湘军与太平军在此几番恶战久攻不下,惹得曾国藩萌生自杀之念。看景区指示牌标识,当时的关隘遗迹和圆通庵遗址尚在,幺师父睹物思人,陡增感慨,说南岳后山仍有一条曾国藩为她母亲朝圣而修建的石板路,俗称“曾国藩古道”。
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继续行驶了约莫半个小时,方才到达曹老师的住处。他正在屋前打理菜地,背微驼,一身极简灰色衣裤,短发微乱,黑框眼镜下的脸庞明显比几年前消瘦,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山里人。
曹老师同幺师父是20多年的老相识。我与曹老师的第一次结缘是在2019年教师节,幺师父领众发心为抹山寺守门。那天曹老师也来了,一头长发,微笑的脸上带个黑框眼镜,很有腔调,俨然一个艺术家。后来事实上证明我草率了,人家原为江苏省教育厅某部门领导。数年前,对仕途早已厌倦的他提前办理了退休,放空身心,来到大山村幽居。
不仅开门见山,而且周围尽是山。三间简易瓦房坐落在山坡上,坐北朝南,斑驳土墙和老式木门,门头挂着已经生锈的铁制瑞兽,堂厅案台供奉着藏传菩萨像、汉传陶瓷观音像、两个铜香炉……。
门口晒场上摆放着一摞齐腰高的柴火,是曹老师手笔。现在看来,作为曾经从事教育多年后又投身行政的南大博士,他这双老手不仅能在书斋里著书立说,而且能在深山中喂马劈柴,劈柴——是他写给大自然的文章。
曹老师抽着烟,话匣子随着烟雾弥散开来。他叙述来山里的内因外缘,城市与山林的差异;说“种豆南山下”这样的农活儿整天忙不赢;说昔日同僚对他今日之状态虽心向往之却迟迟不见行动的种种调侃。聊天的空当儿,天上零星落下几滴雨。大山为我们袒露了它的个性和颜色。

午饭开始,西红柿、辣椒干丝、茄子、蒸南瓜,丝瓜汤,都是曹老师的作品。山里日子过得慢,蔬菜长得也慢,味道却甚好,入口即化,童年的味觉和记忆开始漫上心头。曹老师抿着嘴,说自己种的菜吃不完,根本吃不完,偶尔送给民宿的客人尝,反馈特别好。曹夫人则说想把南京奥体的房子卖了,在这山好水好空气好的地方编编手玩,看看书,写写米芾,挺好。
有人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曹老师夫妇已然捕捉了诗和远方,倚南窗而寄傲,内心充盈而笃实,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恍惚间,我觉得他们活出了现实版的牛郎织女模样。
浮梁偶遇:素云安意里的禅茶梦
喝过下午茶,我们握手言别,开始下一个征途。
上午聊天中曹夫人曾关心我们到湖南的行程,幺师父说导航显示五六百公里,不算远。但等到实际行程开启,则显示有750多公里,让我一脸蒙圈。考虑到夜间行驶安全,高速路过江西时我们选择在景德镇修整一宿。
“三面青山一面水,一城瓷器半城窑”。傍晚,参观了网红瓷器夜市后,我问到此地可曾有朋友?幺师父想了想,说有一位推广茶文化的乐砚仲老师就在浮梁,不妨明天上午去,莫要提前打招呼,这样好给他一个惊喜。
浮梁位于江西省东北。景德镇在历史上长期隶属浮梁县,宋代开始才有“景德”之称。唐代白居易《琵琶行》提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可见,这儿不仅瓷器有名。然而我想到的却是出生在此的佛印禅师。
佛印(1032—1098),法名了元,字觉老,俗姓林,浮梁人。因披览《楞严经》有所省悟,于是辞亲出家,到庐山参访圆通居讷,老和尚称其“骨格似雪窦,后来之俊也。”其后四十余年历住名刹,声名鹊起。宋神宗感其德,赐号“佛印禅师”。佛印与东坡学士交往颇深,是真朋友,彼此拌嘴儿斗禅的趣事至今流传。
幺师父一路上在说乐老师如何有情怀,十多年前曾抛开世俗,到终南山隐居,后来又发心组队重走茶圣陆羽路——从湖北到湖州,中间栖霞山那一站便是幺师父接待的。这些脱俗行为让我体认到乐老师的与众不同。

在乡镇公路行驶了几十公里再拐进村庄后,远远看见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顿觉清凉。山边丛林掩映着十多间改造不久的房子,这便是我们此行之地——素云安意。
不巧,乐老师昨日刚到北京出差了,乐夫人说着拨通了语音电话。我明显听到电话那头乐老师初感意外,接着礼貌地怪罪幺师父怎么不提前说,随后便让夫人好好招待。民宿是原村民老房子改造的,分隔出十来间大小不同的禅意茶空间,院内有月牙池,有桂花和拥有300年树龄的红豆杉,院外有以前村民种植后抛荒的老茶树。天很热,山上那两口柴窑便没过去。

与其说眼前的素云安意是间民宿,倒不妨说是一个集素食、茶道、抄经、禅修、瓷器烧造于一身的文化体验场。用乐老师自己的话说,因为客房数量少且不是重点,所以是“全网做民宿最不靠谱的一个人”。我想也确实有些“不靠谱”,他放着在城市的日子不过,几年前卖掉广州房产,携妻带女来此“造梦”,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因为要赶时间回湖南,所以匆匆告别。临行前,幺师父赠送乐夫人两本在疫情期间手抄后流通的小楷《佛教三字经》,乐夫人回赠两个手工主人杯,上面有乐老师题写的“般若”与“禅定”,我们欢喜纳受。
云盖寻踪:荒草深处的祖师塔
回到南岳没几天,9月21日午后,趁着协会的车子有空,幺师父决定实地走访云盖山(今长沙市望城区)。
从衡阳到长沙的路上一直在落小雨,车开得慢,花了两小时才到云盖山脚下。

云盖寺,又称海会寺或海会禅院。唐朝末年,由石霜庆诸的法嗣志元禅师来此开山,“从之者如归市,逮今遂为名刹”。诗僧齐己《寄云盖山先禅师》云:“曾寻湘水东,古翠积秋浓。长老禅栖处,半天云盖峰。”唐宋时期,先后有志元、源禅(云盖和尚)、先禅师、证觉景禅、志罕、志颙、继鹏、用清、方会、守端、仁勇、守智、惠洪、智本、奭禅师、澄禅师等禅师,相继在此弘法办道,或任住持,或任执事。其中,要算方会禅师声誉最广。
据灯录记载,杨岐方会(992-约1049),俗姓冷,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少时为官,因征收商税督促不力,在一天夜里跑到瑞州九峰山出家,法名“方会”。后来,方会辗转到石霜楚圆身边参学。他有些“碎嘴儿”,时不时让禅师给“开小灶”,却总被楚圆“你没见我在忙吗”“你将来法子遍地,何必着急”的答复予以搪塞,以此来揭示禅的微妙不可说。

也是一个落雨天,师徒二人出差回寺途中,方会驮着楚圆在泥泞中跋涉,突然逮着机会,将师父扔在路旁:“老头儿,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说个明白,不然就揍你。”楚圆坐在地上一脸无奈:“所有的事情你都晓得了,还要我说吗”。方会听罢,立即开悟,于是倒地就拜。从此在门下侍奉数年,后到袁州杨岐山(今江西萍乡)开法。1046年,方会禅师应请到云盖山住持,圆寂后,葬于寺东塔林。
我们就地路边停车,决定先到祖师塔。开启步行导航,冒雨踏上泥泞山路,脚步声引来一阵犬吠,原来误进了一个农家院子,并没有发现祖师塔的踪影。此时我内心开始打退堂鼓,但转念一想来都来了,无论如何也得拜拜祖师。沿原路返回,再从院墙外往山上绕,一大片毛竹林,根本找不见路,在杂草丛生中穿行约莫20分钟,终于踉踉跄跄地来到祖师塔前。

祖师塔在一片荒芜中寂寥地矗立着,此塔于2015年,由江西、湖南两地法师发起募捐重造,塔高约2米,前有长约1米宽,30公分的供台,上置小香炉,看样子许久没有人来过了。东西两侧安立两块石碑。东侧为重修祖师塔碑记,简略记载祖师行状。西侧为修葺此塔的功德碑。有两块老塔残件侧卧在草丛里,像是塔圈和基石。

清光绪《善化县志》载:“云盖寺尚有田一百九十七亩五分”。可见,云盖山在晚清时期还是个大丛林。云盖寺在塔的西边,分属两个村子,绕路步行约两三华里。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沧海桑田,而今的云盖寺沦落为一个村庙,仅有两排民房改造成殿堂。前屋上悬瘦金体“云盖海会禅院”小牌匾,殿门锁着,边上摞着一些古寺残件。后屋有3间,敞着的没有门,外两间分别供奉药师佛和地藏菩萨,里间为厨房。

湘江遗韵:南台旧事与归途省思
下 山时已经三点多了,幺师父说长沙洗心寺离这不远,正好去看看。
洗心寺位于长沙望城区,原名洗心庵。明朝末年,汉月法藏禅师(1573—1635)在此开山。原寺毁于文革,2002年,由一诚长老领众恢复,占地近百亩,红墙金瓦,翘角飞檐,殿宇相望,不胜今昔。

礼完佛后,幺师父心血来潮地说附近有个水西南台寺,宋代 惠洪曾于此完成了著名的《禅林僧宝传》,有没有兴趣去遛个弯儿?尽管又冷又饿,但我对这位野史中描述的“浪子和尚”还是特别心仪,于是驱车前往。

惠洪(1071—1128),本名德洪,字觉范。江西筠州新昌人(今江西宜丰)。14岁依三峰靘禅师剃度,在佛学、文学方面有很高造诣,留有《石门文字禅》《天厨禁脔》《冷斋夜话》《林间录》《禅林僧宝传》等著作。因有诗“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被王安石之女王倩讥为“浪子和尚”,从此这一谑称传遍天下!但他一生颠沛,曾三次入狱,一次流放,好比苦难的苏东坡。我们现在要去寻访的便是惠洪第三次入狱获释后住锡的地方——水西南台寺。
沿着湘江支流一直往西,进入弯曲狭窄的村间小路。导航显示目的地已到,可还未见到寺院建筑,只有山脚下一大片荒芜田地。问村民,说这边没寺院。我们觉得不甘心,又问在院子里纳凉的青年,他指着山脚那片地说“呶!那里就叫南台寺”。遗憾的是,今日水西南台寺的境遇还赶不上云盖山,没有寺院,只剩寺名。记得宣和四年(1122),《禅林僧宝传》书成之后。53岁的惠洪在此追忆前尘往事,“念涉世多艱,百念灰冷”,遂以禅宗初祖达摩“二入四行”为题,作四偈以自省:
“无求行:形恃美好,今已毁坏。置之世路,自觉塞碍。始缘飢寒,致万憎爱。欲坏身衰,入此三昧;随缘行:此生梦幻,缘业所转。随其所遭,敢择贵贱。眠食既足,余复何羡?缘尽则行,无可顾恋;报冤行:僧婴王难,情观可丑。夙业纯熟,所以甘受。受尽还无,何丑之有?转重还轻,佛恩弥厚;称法行:本无贪瞋,我持戒忍。食不过中,手不操楯。风必顿息,而浪渐尽。离微细念,方名见性。”
天还在落雨,回程路上早已饥肠辘辘。发现雷锋服务区时倍感亲切,遂饱餐一顿。我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说,还是雷锋同志好,吃饱不想家。幺师父说就这点出息,看样子当年行脚九华山、普陀山的感悟并不深。我说那时还真的妄想少,就是饥来吃饭困来眠。奇葩的是话声刚落,油表亮了,黄灯忽闪忽闪。离南岳还有数十公里,前方又没有服务区。为了省油,于是关掉空调。阿弥陀佛,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大庙。
经过满满一个下午的走访,我感叹曾经“跑马关山门”的伽蓝,而今有的仅存少许遗迹,有的片瓦不存,徒留地名,意义何在呢?幺师父说,尽管所有的建筑都湮没在尘埃里,山水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历史。我们要有即兴而来兴尽而归的平常心,正因为这些寂寥的舍利塔、古寺遗址的精神感召,我们的生命便有了意义。的确,祖师并未远去,他们就在残留的遗址内,在时光的坛城中,在仅存寺名的山水里,在芸芸众生的心田间……
文/图 悲贤法师